群山深处捉猴记(下)
作者声明:
本文(小说)创作受到真实事件的启发,但人物、地点、情节均为作者杜撰,纯属虚构,无影射之意,切勿对号入座。若有不当之处,请读者朋友及时指正。
群山深处捉猴记(下)
▢ 隐翅虫
5
老六回家后,煮了把挂面当晚餐吃了,然后散步到隔壁院子里,看俩老头下棋。观棋不语真君子,老六在这一点上绝对是君子。他其实不懂象棋,只是在排遣孤寂。九点钟不到,老六回去洗漱完,就关灯睡觉了。
这一晚,他睡得极不踏实,时而梦见那只愤怒的野猴不顾一切地向他发起攻击,而时梦见他自己一脚踏入不知谁人设置的捕兽夹,他高身呼救,喊出口的却变成了石工号子:唷嗨唷那个衣嗨左哇……后左右响起了应合声:抬起抬起就抬起!可是声音不对劲啊,他仔细一看,身边一起抬石料喊号子的都不是人,是几只穿着人的衣服的红面猕猴……
凌晨四点,老六从床上爬起来。他抓起锄头,向崖柏沟走去。
好安静的秋夜,月亮已经垂落到天边,夜空剩下三两颗残星,凌晨的空气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气,大路上一个人也没有。
老六还是从那条小路下桥,很快走到他白天发现捕兽夹的地方。他戴上手套,将小猴的尸身从捕兽夹中解出来,小猴的残骸轻飘飘的,像一面风筝,散发着已不太浓的腐臭味儿。
老六把它暂时放到一边,拿起锄头在旁边开始刨坑,前后不到一刻钟,就将小猴埋好了。他又砌了一堆小石头,感觉像个超袖珍的金字塔,抹了一把额头的细汗,在石头上坐下了。
夜寒如水,万籁俱寂。他大约抽了三四支烟,脑子里回想了一些并不具体的往事。
东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,远处的山岭也显出清晰的轮廓,夜露把他的头发、衣发都打得湿漉漉、凉悠悠的。老六估摸着,桥那头小学对面的刀削面馆、馄饨店这个时候都该开门了,就想起身,眼角的余光却似乎瞥见一个人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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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
那人影从桥栏翻下,沿着小路快速移动,一会就被树林遮挡,但前方很快传来树枝不断被踩在鞋底的声音,越来越近。老六站了起来,肩膀上扛着锄头,拦在了路中间。来人一路小跑,直到差点撞到老六身上,才硬生生刹住脚。
借着朦朦胧胧的天光,老六看清了他的样子和他手上提着的那些东西,抬手指着来人的鼻子厉声说道:“原来是你搞的啊,海狗子,你这是作孽啊!”
被他称作海狗子的人年约四十岁,是这附近一个出了名的闲汉。一个月前,因殴打前妻被公安部门刑事拘留,最近才放出来。
“六叔,这么早,你咋在这呢?”汪应海一边嬉皮笑脸,一边把手上的东西往背后藏。
老六将那个捕兽夹一脚踢到海狗子面前,沉着脸说:“海狗子,这个东西是你的吧,那猴子哪儿惹到你了?你是没看到它死的样子,造业啊!”
“叔,你莫随便冤枉人噻,我这几个月够倒霉哒!”汪应海急忙辩解,目光落在捕兽夹上,脸上却露出一副沮丧的神情,也像在惋惜那只惨死的小猴子。
“那你说你这个时候跑到这儿想搞么子?”
“我睡不着,起来走哈路,晨练啊!”汪应海干脆理直气壮起来,“再说又没得规定说这儿不能来。”
“呵呵,晨练啊,我第一回看到有人晨练还带着兽笼子。”老六指了指他背后掖着的东西。
汪应海把背后的捕兽笼往地上一放,索性就将话敝开明说了;“六叔,我需要钱还赌账,现在宠物市场上,一只幼猴被炒到六七千,我俩一起把这窝幼猴捉了,卖的钱平半分,再说这沟里的猴子一年比一年少,我不捉,肯定也有别人在捉。”
“混帐东西,你跟我到派出所去解释这些吧!”老六说完,就走上前去,抓汪应海的胳膊。汪应海不慌不忙后退两步,伸手挡开老六。
“叔,您何必呢,都是乡里乡亲的,为几只烂猴子,莫搞得翻脸啊!”汪应海语气不耐烦了。他长得人高马大,又是身强力壮的年纪,颈背佝偻的老六,站在他面前倒像是一只羸弱的老猴。
“少废话,跟我到派出所讲清楚。”老六怒目圆瞪,嘶声吼道。
汪应海不以为然地转过身去,开始往回走,还不忘回头补上一句:“叔啊,您年纪大了,莫动肝火,注意身体啊!闲事管多哒,小心失格哦!”(失格:方言,意即出事。)
“海狗子,给我站到!”老六追了上去。汪应海突然抬起胯子就跑,没跑几步,一个趔趄差点摔倒,他稳住平衡,继续向前奔跑,很快就消失在老六视线里。
老六气喘吁吁地弯下腰,胸腔中发出剧烈的咳嗽。目光落地,他发现一包散落的食物,应该是海狗子跑的时候掉落的。老六俯下身,将这些香蕉、土豆、玉米、鸡骨头一一捡起,汪应海专门准备这些猴子喜欢的食物,肯定没安好心,这食物里准是做了手脚。
7
在他琢磨怎么处理这包东西的时候,那只大野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,没等他反应过来,野猴已一把夺走了他手中的塑料袋,然后迅速窜到了离他十几米远的树上。
老六急得直朝树上的猴子喊:“吃不得呀,有毒!”野猴发现老六意图接近,浑身毛发竖立,朝他发出充满攻击性的低沉嘶吼,随即将塑料袋撕开,掏出东西就往嘴里塞。
附近其它猴子也出现了,纷纷往树下凑近,老六严守在树下,将那些猴子驱开。树上的猴子发出开心的叫声,并用爪子将食物向同伴抛出,可是它抛掷的动作越来越无力,最后,它像醉汉似的扶着树干晃了几下,就一头栽倒了下来。周围的猴子四散而逃。
老六走到猴子跟前,发现它并无大碍,只是吃了掺了麻药的食物而无法动掸了。海狗子为了求财,不会用毒药把猴子毒死。老六在灌木丛里扯了些藤条,将猴子的四肢牢牢捆绑了,然后扛着它往桥上走去。
天色已经大亮,桥上不时有人经过。有人看到了老六,还有他肩上扛着的猴子,大声惊呼。人们围聚过来,七嘴八舌地问老六怎么抓到猴子的,还称赞老六,为民除了一大害呀!
他们又问这猴子接下来怎么处置呀?
是呀,怎么处置?老六也毫无头绪,他把猴子放到地上,用手按着它的头,不让它的脑袋乱动。
“交给林业,他们专管这个事。”老六说。
“林业的也不可能把猴子养起撒,百分之百要被送到动物园去。”有人断定。
听到动物园三个字,老六皱起了眉头。
8
去年国庆节,儿子专程接他去省城玩了一趟,其中有一天他们全家就去了动物园。一进去就闻到一股子散不开的臭味儿,是各种动物的粪便和体味儿交织在一起的味儿。
老虎、狮子、金钱豹,都龟缩在圈舍里,懒洋洋地一动不动。游客隔着栅栏,不断地发出吆喝和投掷食物。
大象、长颈鹿、犀牛、河马、孔雀……这些他只在电视上看过的动物,全被圈养在肮脏、狭窄的区域里,比那些雕像模型高级一点点——还会动而已。
他还发现,动物园里关得最多的动物是猴子,各种各样的猴子,猕猴、金丝猴、山魈、红面猴、短尾猴……白眉猿、长臂猿,等等。这些与人类血缘最为接近的生灵,如今与他们隔着一道铁笼相互注视着。他没法不注意到它们的表情,它们的眼睛,与人类是如此相同、如此接近。
在猴园众多的樊笼中,其中一个笼中只关着一只猴子,那是一只孤独、焦燥的公猴,它向围观的人群张嘴发出愤怒的嘶吼,向铁栅栏发起一次又一起徒劳地冲锋,仿佛在寻找早已失落的自由。
老六也学别人的样子,举起手机准备对着猴子拍照。他打开摄像功能,却不会对焦,举着手机动来动去,动物园地处闹市区,周边的高楼大厦此时都被纳入他的相框,他突然感觉遮天蔽日的建筑群也像密匝匝的樊笼,把这里的人们团团围住。猴子们一个劲地渴望冲出来,却有更多的人还在争先恐后地奔涌进来。
老六在省城住了几天,看着高楼大厦莫名地惶惶不安,每次出门穿过轰隆隆的车流更让他茫然无措,很快就闹着要回去了。
离开前,老六对儿子说:“儿啊,城里头的人一天忙起去忙起来,没得么子意思,以后还是带他们回老家吧。”
儿子一脸苦笑,张了张嘴,欲言又止。最后扶着老头的肩膀说:“以后再说吧。”
9
老六扛起野猴,准备离开。这时他四周的人群突然散开,有人喊道:“猴子都来哒,你们招呼到啊!”(招呼到:留神、小心的意思)
剩余的那群猴子在一只母猴的带领下,翻过大桥栏杆,向老六和被束缚住的猴子慢慢靠近。人群躲得更远了,凡是有手机的都抓紧机会,将这一幕拍了下来,以最快速度散布在网络上……
老六叹了口气,扛起猴子就走开了。猴群在他身后,五只小猴和一只大猴,异常安静地跟随老六移动着,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。
“六哥,你带它去哪啊?林业局不是往那边走哇?”
“带它们去它们该去的场子。”老六没头没脑地丢下这么一句,就带着猴群走远了。
老六回到自家院坝,把肩上的猴子放下,后面的猴子立即围上来,发出一片热闹的嘶叫声,几只小猴子仰面用一副恳求似的表情看着老六。
老六蹲下,抓着麻劲还没过的野猴的下巴,观察了一会儿,它的眼珠转得骨碌骨碌的,口水流了他一手。老六进屋取来他自己的食品袋子,撒了几把带壳花生给它们。
他走到墙角,掀开一块蓬布,底下是他收废品用的三轮车。他把车厢里成捆的纸板子和饮料瓶子扔到地上,然后将依然无法动掸的公猴抬上车厢,其它猴子也自动地攀爬上去了,在狭小的车厢里围着被缚的公猴挤成一团,它们都茫然地看着这个和其他人类行为明显不同的老头,眼神纯澈,带着好奇。就像孙子的眼睛。
老六紧紧抿着嘴唇,将那包含有麻药的食物统统倒进了自家厕所的粪坑里,又将自己那包专门喂猴子的食物扔进车厢。
车厢里头,动静轻微,母猴用爪子为不能动弹的公猴梳理着毛发,几只小猴紧紧依偎在它们身旁,有两只已经抓起香蕉剥开吃了起来,老六扯起蓬布盖住车厢,三头用绳子扎紧,留了一头透气。他发动了车子,三轮车喷出一股浓烈的废气,咆哮着冲出连接院坝和公路的那段颠簸的泥巴路。
太阳升起来了,远处的山峦好像自内而外地发出一层柔光,温暖的晨曦梳过大地万物,将他面朝旭日饱经风霜的脸颊洗成一片金黄。
在这个平淡无奇的秋日清晨,一辆农用三轮,载着一位孤独的老人和一车货物,在多弯的山间乡道缓缓行驶着。三轮车沿途经过了集镇、房屋、农田、墓园和荒野,变成了一个时隐时现的黑点,渐渐地消失在连绵起伏的群山深处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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